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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能”的母亲(二):为侄悲诉血泪史 吕盛东 北京德成智库

发布日期:2019-09-25 来源: 作者:北京德成经济研究院 加入收藏

前几天舅表弟邹德自①来微信,说看了我写的追忆母亲的第一篇文章,知道了他们家在爷爷时富足,但不知为何到他父亲时家业败落。为此我第二天特去武钢青山“采访”母亲。94岁的母亲仍有超强的记忆,对我所拟的5大题19小题的提问,都能即刻回答。悲戚中,也能将那一连串令人唏嘘的娘家往事及其背景情景情节清晰说出。一连说了三个小时,声音终是宏亮。她用这些往事告诉我们,在那个黑暗而又战乱的年代,人们的命运是多么的悲惨。我的外公之家,原本兴盛红火。只因接连遭遇封建婚俗、“国府”“国军”、日本鬼子这“三恶”一恶超一恶的摧残,竟让这个家几近消陨,只留下弱小舅父命悬“崖角”。面对这“三恶”,母亲并没有俯首帖耳,也曾与之抗争。

这一篇先纪述母亲答表弟之问,即外公家在“三恶”肆虐下的悲惨情景。下一篇再写母亲巧力戏恶,助力抗日以及为娘家克难而勉力的几桩往事。

“采访”一开始母亲就先介绍外公:“你外公叫邹四前,是个长得很标致强壮的男将①,相貌堂堂的德自侄儿就象他的模样。”母亲还说,正因为你外公形象好,人豪爽,家富足,能经商,当年可能被咸宁商界推举为商会负责人之一,同时还在乡间有上保甲之任,这从他经常两头开会可以猜出。可他这么精明能干的人,当时也与县域的大多数人一样,未能突破封建婚俗“媒妁之言”的束缚。

封建婚俗毁大姨。大姨体貌较佳,本可选个好婆家择个好夫婿,然因外公受媒人之骗,而让大女儿误入了火坑。大姨嫁夫之厄似在出嫁前就有预兆,她21岁时依婚约正要出嫁。想到不久就要离家别亲,今后心何有依?遂邀两个妹妹一同入城,欲为她们各买一件新衣。走过那森然在路的贞节牌楼、略感不祥,就要进那幽深的咸宁东城门、心更惕惕,忽见城墙缝隙生出一丛粉果簇簇、刺叶翠捧的野山楂。大姨欣喜,快步去摘,意欲以果赏妹。不知是那野山楂的刺有毒,还是山楂上正有一只毒虫,将她的腿刺(或咬)得麻辣难受,只得收手回头。二姨继上,却是顺顺利利地摘得粉果满兜,递与姐妹品尝。母亲记得那山楂确是粉甜好吃,但大姨此时已然痛极,未尝一粒。看到大姨脸色煞白且已行动不便,二姨只得挽扶大姨返回,母亲拿起她们的东西紧随而归。自那时起大姨的腿伤渐重,肿胀溃烂,屡次请医,毫无起色,直至行动困难,无法奉婚。如此五年有余。及至二十六七岁,伤痛刚好,即往赴婚,嫁入一个陈姓人家为媳。入其家,才知夫婿是该家三个儿子中唯一的残疾人,其腰身扭曲,步履歪斜。她还很快感受到公爹懦弱,而一张麻脸人称“陈麻婆”的婆婆却是十分凶悍。这个麻婆性本乖戾,加之出嫁后曾受过封建婆婆的虐待,以及封建意识的荼毒,她的性情和心理早已扭歪,一当上婆婆就要将比自己弱的媳妇虐害。一开始,她就给了大姨及其娘家一个“下马威”。外公特地从汉口备来十分丰厚的嫁妆,仅绸缎面的被褥就有十床,但外公不知其中有一床被不良商家搭进了夹心棉絮。麻婆刻意找出而撕开示众,还硬要再买去十匹红布铺地、十个大簸遮廊。这点花费对外公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他这个好名声之人却是个情面伤害。麻婆贪偷成性,她日日正事不做,只逼儿和媳同去偷别人地里的瓜菜卖钱与她,从风习勤正家庭出来的大姨自然不从,就遭她毒打。麻婆身高力大出手凶蛮,只打得大姨浑身是伤。大姨回娘家哭诉,二姨愤然欲去麻婆家谴责被外婆拦下。外公懊悔不已,但碍于封建礼制不能离婚而只得将大姨劝归。如此再三,外婆气恨交织,口不择言,竟骂大姨是霉运败命,回来做么呢?外边水凼无盖,怎么不去跳水死?山上有树,怎么不去吊颈死?有本事做个吊颈鬼去缠死那个恶麻婆?骂得大姨对娘家绝了望,只得跛脚而去,再也不敢回头。幼小的母亲悲泪追送,大姨泣言:“玉宝啊!大姐活得无路走了哦。你长大了,一定要爸跟你找个好人家啊!”身残的大姨夫其实爱怜大姨、且亦不能忍其母所为,于是夫妻相携逃至一个叫毕草窑的地方,为几家农户栽田。她们的勤实劳作受到各家欢迎,给予的回报也令夫妻俩欢欣。大姨父想家,大姨也心想带着这么多成果回去婆婆或许会转变态度吧。于是他们滿载而归,谁知回家仅只三天,婆婆恶习复发,继而变本加厉。她俩只得再逃往更远的地方,有幸寻到一个家境殷实的老夫妻家(未知村名)种地。她俩的勤劳为老东家换来丰足的收获,他俩对俩老的友善照护也让老人欢心。一日俩老听说了他们的苦事,叹说:“你们这么好的伢崽她(指陈麻婆)不珍惜,真是无福!我们老俩口无儿无媳真想把你们过继。”秋收过后老人诚意带他们到汉口,给他们各做了春夏冬各六套新衣,装满了两大箱子,说是“六六六大顺”。岂料大不顺来矣!这陈麻婆确实厉害,只隔两年多,她居然找到这里,硬把夫妻俩逮了回去。见了两箱新衣,麻婆一时开颜,即将残疾儿的这一箱分给了大儿、三儿。见大姨穿上新衣确实好看,便带着她天天穿新衣转大街炫耀儿媳之美而为自己的麻脸贴金。她逼大姨五七天换一套新衣,换下的衣服却都不见,等不到冬衣上身,麻婆又翻脸打人,打得大姨不能再忍受——她终是寻了“末路”。对她走的“末路”有两种传说:一说是她跟着一个人逃到汉口,被骗卖到了一家妓院,又有人说她是被打得腿伤复发,想着再活下去会更难受只好一索绝命。一个美好的女子终落得如此令人悲戚不已的下落。这个血的例证无情揭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其中又尤以“妇女的冤仇深重”。大姨没了,狼心狗肺的陈麻婆还看着残疾的大姨父碍眼,竟通过一个汉奸将他卖给日本鬼子到潜山开凿地下工事。待到完工,大姨父也与所有参与这项秘密工程的中国劳工一起惨遭杀戳——日寇在它侵略过的地方该犯下了多少这样的罪恶。

财屋毁于日寇恶。大姨出嫁后不久,日军攻击我华中,我中国百万大军在武汉周边顽强抗击日军,展开了大规模的“武汉大会战”。会战结束,中国军队撤离,日军占领武汉,又很快来占领咸宁。外公安排全家女眷带着年幼的舅舅到深山躲避日军,从头年的7月到第二年的3月整整逃难8个月的时间。躲避日军期间母亲和众女眷惊悉自家的房屋已被日军拆毁,而更加悲伤。那是凶狠的日军初占咸宁城不久,正遇冬寒,他们烤火取暖又不去伐薪砍柴,而去拆我百姓房屋取木作柴。在城内为维持虚假稳定而不拆屋,而尽去城边拆民房。一天一个日军头目带兵来拆外公的屋,外公巧与周旋,获其赞许留写一条,上书“此屋主系良民不得拆",并署其名。日军翻译说这是皇军“大卿”写的条,遇拆出示它就能保屋。又一天外公要背糯米和红苕去咸宁七都看望躲日本兵的外婆和孩子们,走时特留此条给一个因已被日军拆了屋而赖住在外公家的单身汉子。外公走了一天才到七都,不敢停留,当夜又奔回程,谁知天亮到家屋已被拆。原来这个在外公家白吃白喝许多天的汉子极其胆小,一见日军进村,竟自先逃了。外公回来只见四窗倒地,断垣残壁,只好移居于刘家边原遗下的两间透风漏雨的破屋。听到这个消息,母亲当时想,外公每年在收麻季,由于剥麻时指力把握柔匀,方保得麻色全青无杂相,不象别家的麻色花杂,因此商家每次都抢着出高价来购,每一次给的现洋都能装半灰面袋,这现洋肯定还有不少埋在那倒屋底下,就自己平时得外公赏给玩的铜板,也积攒起三米酒坛(10枚可兑一块银元),自己藏在墙根老鼠洞里,怕是也找不到影了。

二姨亦遭丧夫命。二姨吸收大姨教训,在母亲鼓励下曾“休”去一个好吃懒做且麻木不仁的前夫(此处按下,于后再表),后经人介绍加上自己“考查”,选上了同是东门陈的一个青年。这个青年虽是腰扭显跛,但懂得中药、习得书文、儒雅有礼,且富有同情心责任心。他们结合后生活温润和顺,还生下了两个健康男孩(我的两个表哥)。不久日军投降,没等百姓过上安稳日子,国民党反动派又挑起内战,开战之初“国军”就在东北处于不利,于是慌忙向“国统区”征兵。本来是这二姨父之弟被点名,但他却主动去顶替。二姨泣泪阻拦,姨父说:“你放心等我回来,我这个残跛人肯定是选不上的。”可是“国军”这次征兵有点“饥不择食”,姨父从此一去再无回程。直到1958年遇见当年一同被征去的吕盛谷族兄④,他告诉母亲,在四平战场他碰到了这位姨父,遂邀他寻机逃离“国军”一同返回湖北,但姨父说他受到“重视”了,被安排在“住读”,干脆等混出个人样再回去见我二姨。盛谷哥又说第二次见到他时,还是在四平城,看见姨父伤倒在较深的城壕之下,哀哀地呼唤盛谷救他,正在此时,嗖嗖的枪弹打来,只得狼狈逃命,哪能去援手施救。等他被解放军俘虏再回走到原路时,发现被拖运的一板车尸身顶上的一具正是姨父。二姨听了母亲转述的这个讯息,当天泪流不止,茶饭不思,复一夜无眠,第二天买了许多纸钱香烛登到屋前东门山上,遥向东北烧祭,哭诉了许久方才下山。

外公“心伤”致腿伤。回头说,外公是个极其勤劳力健又有组织能力的人,农忙季他每天是,一边招呼帮工们工逸相宜地劳作,一边自己速效不歇地做到黑。就是平日里每天黑早必到咸宁城内他包的三个大户人家厕里去挑粪,三担粪一路小跑挑到自家粪窖后正赶上早饭熟。平日他穿衣有些讲究,挑粪时仍是这样,还把挑的粪桶外面、上沿和三家的厕所都弄得干净。但是,他这么一个清爽健巴的汉子也渐被一系列的打击耗了神:两女误嫁、大女惨死、外孙夭亡、田地半失、房屋被毁、财物埋没。1939年6月的一天,外公忙碌完白天后,夜里辗转反侧于床,想到日本人的疯狂、社会的混乱、百姓的流离失所,第二天要到城里与商会众绅商量如何应对这乱局,为咸宁商界和附近的乡亲寻点活路。一夜苦思已然伤神,第二天早起他有些恍惚,还要挑粪桶去县城,说是开完会后,顺便挑回包厕的粪水。看到桶边有污,他循例去港边洗桶,不料双脚已失去往日的灵敏,一踏上港边有人拉起的油絲草就一下子滑倒,右腋下正撞在粪桶的桶耳之上,似听到嘣嘣闷响,许是右胁的两根肋骨折断。外公顿时疼痛失力,但还是坚持着将空桶送去一家包厕再到商会开会。会上有人说我外公急难好义,听说斧头湖那边一个村子家家都被日本人抢光了粮食急急待救,就叫人引该村人来摊自家谷堆打谷,打的谷粒堆满了一船。离开时他们都叫“邹爹救命菩萨”,并高兴地唱起了渔歌。会开了两三个小时,大家都说了自家和亲人遭的难,都恨死了日本兵,但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最后还是会长说,那就各人学邹爹,去帮受难人,各家尽各心吧!外公撑着开完会,粪是无法挑了,只能挣扎着回到家,从此卧床不能起。看到本可以打得屯满仓满的谷堆被日本鬼子拖撒得狼藉一片而无力去顾。

从六月开热时卧床到大热的八月,外公的伤病正在日寇猖獗之时,哪里请得到好医施治,短短的两个月年只55岁的他就不幸逝去。母亲只觉得天塌地陷,失去了她最大的依靠,失去了最疼爱他的亲人。出殡那天她争着与幼弟一起捧送灵牌,棺木落地她冲伏棺上不肯下来,落葬成坟她跪哭一天被二姨拉回又连哭两日直至声嘶至昏。

忍悲依依去成亲。不数日,我父亲那边的养父吕安成也自感命力不济,强要按原定日子来接我母亲去高屋吕村与其养子成婚。这边三次派人要求延期都不允。无奈15岁的母亲悲伤辞亲去成亲。她再去外公坟头泣拜告别,再抱幼舅叮嘱他要自我照护与体弱的外婆相依为命,再去亲爱的斧头湖场牵放老牛,让热泪泣洒茫茫青草,让自己与懂事牛抱头相摩、四目对望、四泪交流。家中已无任何陪嫁之物,二姨特去老舅家要她前几年寄放的嫁妆,老舅娘横目不给,还是老舅硬拿给一个半截被褥。倍受悲摧的外婆怔怔地送母亲、一句嘱咐的话儿也说不出。舅舅哭叫着姐姐你莫走!未系好的牯牛居然也来门前流泪相送。就这样母亲凄凄惨惨地去成亲……

 

吕盛东

 2018.5.22

注:

①邹德自:系我舅表弟,外公长孙,先为团职军官,后为远洋巨轮政委。

②标致男将:地方俗语,意指帅气漂亮的男子。

③一石田地 古时直到解放前,许多地方有用“石”、“斗”、“升”作为田地计量单位的习俗,即以耗费种子的数量来表示其田地面积的大小,但各地之“一石”所对应的“亩数”各不相同,少者有五亩等四种,中者为十亩,多者乃至一百二十五亩。咸宁地方一石当为十亩。

④族兄吕盛谷,在四平被俘后参加解放军四野部队,后在南下诸战和抗美援朝时,数次杀敌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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