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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溢彩戛然云外止 学统精进蓦地暑中休 原创 王之光 北京德成智库

发布日期:2020-09-06 来源: 作者:北京德成经济研究院 加入收藏

文心溢彩戛然云外止 学统精进蓦地暑中休

——泪眼痛悼胞弟王昊

2020720日,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辽金文学学会最年轻的副会长王昊,在吉大南区家属楼的家中猝逝,享年53岁,引起校内外一片错愕痛惜唏嘘之声,一时波起。毋庸置疑,这是人间悲剧骤然残忍地降至我们家属身上。作为胞兄的我与之骨肉亲情,显然有着情有独钟的交集。因为我认为,兄弟之情是人世间一种非常紧密的情感呼应关系,当然包含着责任关系。兄对弟,就应该有一种天然的责任关系。所以,当我听到这一震惊噩耗的第一反应是我没有照顾好他,我有责任哪!

20024月在我和夫人的操办下,王昊结婚了。然这段婚姻未能走远,两人离异,无子女。家庭生活的缺失,使他更心无旁鹜地投入到教学与学术探索之中,形成学术与生命同构的独特个性。他把心中的爱都给了众师友、众学生,还有我们众亲属。这个众,虽然达不到成千上万,但是但凡与他有过接触、交往、交集的人,都能深深地感受到他的爱心与善念。在长辈学者的眼中,他是一个尊敬师长且能发扬优秀中国传统文化的谦谦君子;在同辈学者的眼中,他是一个勤奋、治学有方,并有着自己学术主张的不容小觑的实力人物;在晚辈学生的眼中,他是一个师风严谨、师德高尚且能交心的大朋友;在我们亲属的眼中,他是一个童心未泯、直言无忌,遇事宁愿自己一个人扛,也不愿麻烦别人的大男孩。他为人有所本,做事有所持,从未降低过为人做事的标准。更何况,他在读书与治学道路上,汲取到足够多的人生养分,也在不断地滋养着他的精气神,使他成为地道的读书人、知识人。

胞弟王昊与我在家宴时合影
爱读书是我们家族的传统。我们的文学启蒙教育均来自母亲在我们儿时的名著诵读,胞弟在子妹6人中排行第六,母亲最为疼爱。在满洲里地区铁路系统的“双职工”家庭(指父母皆有工资收入)中,我们家中的藏书显然超过一般家庭。胞弟王昊从识字开始,就把家中藏书翻阅遍。随着记忆、学识的增长,特别是经过吉林大学本科和硕士阶段的专业训练与师门传承(王昊师从当代词学名家喻朝刚先生,喻先生的老师是“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37岁就被破格评为教授的他对相关理论知识的汲取、消化、滋养和运用,更加得心应手,并沉浸深耕于古代文学中宋金元文学及词学、曲学研究。他的《金词通论》课在全国综合性大学中独树一帜。他当得起“持平求是,通方知类,植品甚高,致力尤勤”这16个字。闲谈中,当谈到学术研究话题时,我平时喜好从宏观角度来看待问题。就学术选题,我认为可用一种理论的解释框架的方法入手,以达到将前人未尽之言说透,将前人未曾点破的东西说穿的效果。胞弟大为赞同。同时,他的眼光不拘泥于中国古代文学,对国外学术研究的方法也曾广涉猎、深研究、活应用,比如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和《词与物》中的论点等。
在当今金钱至上,做学问的人多随大流把学问做偏的时代,胞弟王昊安于清贫,疏于理财,不刻意追求物质享受,全心全意地致力于教学、求学、治学上。他更像是一个背时和孤立的误入者、苦行者和救赎者,以一己之力来抵御着外界的冷霜侵蚀。他在现实的喧嚣中细听传统的脉搏,向历史叩问现实生存的奥秘,坚守着精神价值与审美追求,探求着人类心灵与理性需求,并蕴含了生态、仁爱构想的新人文立场。他是无数面对全球化对本土文化冲击时,仍在为校正自身文化坐标而不辞辛劳地、忘我忙碌着的学者大军中的一员。

王昊著 《苏洵传》
他不具备应付世俗、趋利避害的灵巧机智。在他看来,生存、欲望的“机巧”,是心智的另一种遮蔽,容易在这种精巧算计中丧失了“同情能力”(属于良知的一部分)。他是耻于与之为伍的——有所拒绝,才能有所坚持。这方面的事例,相信与他接触较多的,甚至曾有过“头痛经历”的某些人都能感受到。
他喜好读书、买书。他从有微薄的工资收入开始,工资的绝大部分都用于购书,以至于三十年来积攒了不下于5万册的图书,相当于一个小型图书馆的规模。所购书籍涉及文学、历史、哲学、政治、宗教、文化等各个领域,尤以中国古代文学类居多,诗、词、史、论、人物传记、线装本、影印本,古今中外经典文献等各类文本样样俱全。有关这些书籍的整理处置,我正在酝酿考虑中,总归要有一个更公益的做法。
他时常“书史半床”。宅内书籍太多,7个书柜(27个柜门)已满满当当,书柜上面、写字台上、窗台上、地上、卫生间洗衣机上都被书籍占满,就连床上的一侧也堆满了书。记得有一年我到胞弟家住,他让我睡床,他睡客厅沙发。第二天一早,他告诉我,他家中的宠物猫“黑鼻”每晚习惯到他床上睡,昨晚黑鼻跳到床上后嗅了嗅,感到气味不对,又跳下,到沙发找到主人后才睡下。弟笑着对我说:“这是黑鼻每晚必做的功课。”胞弟还跟我说:“猫也是我的老师,我从猫身上悟出很多道理,比如猫的与世无争,猫的静态平和,猫的不讨人嫌等。”这个黑鼻陪伴胞弟10年后,寿终正寝,他大恸而厚葬之,遂不再养猫,怕伤不起。
他在俄国客商面前谈论俄苏文学,令俄国人佩服。19928月,王昊胞弟回满洲里省亲,恰逢我正在创办边境贸易进出口公司。胞弟见到我时,又正好赶上俄罗斯乌兰乌德客户来访,胞弟的加入,使午宴的话题由贸易转向了俄苏文学。胞弟不仅谈了俄苏文学对中国文学的影响,而且还谈到托尔斯泰、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等俄罗斯著名作家作品。胞弟谈锋甚健,兴致颇高,公司内部的翻译又是胞弟的中学同学,俄方也有中文翻译,一时间,俄语、汉语妙句迭出,交相辉映,场面甚欢。令俄国客商眼界大开:这伙人不仅会做生意,而且还懂俄苏文学,谈吐文雅,素质颇高。我兴致来时,也时不时溜出几句应景的中式俄语。
他与我戴着牛仔帽在达赉湖畔合影。20177月,我们兄妹6人齐回满洲里,为我们母亲修缮墓碑。之后到达赉湖游览,他为我买了一顶皮质的颇具牛仔风格的旅游帽。我哥俩戴上一起合影,他笑问道:“像不像美国西部牛仔?”
他带我参观吉大校园并为我买书。20188月,我专程来长春见他。胞弟带我参观了校区内的博物馆,还与博物馆内的一位老师打趣道:“你看我们哥俩长得像不像?”之后,我和胞弟还一起看了一场电影。第二天又陪我去学人书店,我们各自选书,我选了七、八本,他直接抱过去一同结账,并对我说:“我这里选的,你若需要也可拿去。”
他自夸厨艺也不差。2019年春节胞弟在我北京家中小酌,对我厨艺大加赞许。我说:“炒个毛菜还可以,再复杂就不行了。”胞弟趁机说:“我也可以了。”我调侃他:“你也就能弄熟了吧?”胞弟满脸笑容:“味道也不差。”
他对发脾气的我仍然尊重。记的是好像是1996年前后,他一次打电话找我谈事,我听后颇为不悦,直言道:“你想好后再给我打来!”遂挂断。几分钟后,电话铃响起,仍是他的声音,先向我道歉,后又阐明他的想法。从这一小事中,看出我作为长兄在他心中的份量。即使我说得不对,他还是尊重我为长兄。其实,我的脾气很糟糕,对他误解的时候也有。我反思,我自己最大的错误就是把最差的脾气和最糟糕的一面都给了最亲近的人。
他揭示“效同”概念的内涵。一次讨论问题时,我说道:“有时候我们明明反对某一做法或一种性格时,可这些偏偏在我们自己身上也不自觉地流露出来。”话音刚落,胞弟接了过来说道:“这就叫做效同。”他进一步说道:“这是在同一生活环境下,潜移默化地打上了文化烙印,一时间是难以根除的。”我性格急躁、狷急,遇事的时候难免喜怒形于色,这种性格可能也影响到了他吧。但胞弟在发表看法和见解时,总能体现出他的精准、博学和深刻。
他性情宽厚大气,对人不求全责备。因为他已经在一个相当高的境界里,原谅他人的过错与伤害,使自己更具有宽容精神,更加具有对人性的缺点的包容性。他看到了人的有限性,从和解的层面上来理解人生,承认人生的不完美是永恒的。所以,要做到与生活的完美主义相妥协。
他不畏惧死亡。十多年前,他的一篇谈论儒释道以及西方哲学有关生死问题的文章,被一个朋友转载到新浪博客上。文中的思辩,体现了他对生死的超脱。从我与他的交谈中,更看出他在佛学意义上对死的悟通。他说:“佛家讲的超度轮回,并非仅是给尘世之人的一个慰藉,而是在更深层次的意义上,对死的问题的豁达阐述,是与医学意义的死亡概念并行不悖的学说。真正悟通了,就不会对死亡有畏惧感。”
他讨厌虚伪,特别是加在虚伪上的各类借口。他宁愿活在残酷的真实中,也不愿活在粉饰的虚伪中。对于抽打在他身上的一道道伤痕,在自我疗伤后,他仍然感恩生活,毫不颓废。因为他对生活的本质就是不如意了然于胸。
他曾赠诗于我。一首《游绍兴沈氏园旧迹》诗:
满目青藤绕壁边,沈园柳老不吹绵。
人间爱恨可销骨,亘古悲欢难问天。
故燕于飞微雨后,新莺语解落花前。
诗人例作稽山土,回首苍茫树笼烟。
绻缱、沉郁之情,跃然纸上。
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平凡的人。他不想特立独行,只不过是他的本色出场,却让人误以为是特立独行。他品性善良、单纯,只不过尘世未能爱护有加,却常常玩弄打击他的单纯。
此刻回想起这些与我交集的点滴小事,真令我“雁行惊失序,嗟予老大剧伤心。”我还是没有照顾好他啊!
1987年的全国高考,王昊取得了满洲里市文科第一名的成绩,当时报考志愿时,除了吉林大学,还有一个选项就是中国政法大学,最后还是选定了吉林大学。从上学到逝世,王昊33年的时间和精力大部分都贡献给了吉林大学,最终竟丧身于吉大。期间,我们家人也曾劝他来北京工作,他都以吉大熟了,不想换地方而婉拒。这也许就是他的宿命,难道真有冥冥之中的神秘之手设计了这无法改变的悲剧?!
至于说到王昊还有一些尚未来得及顾及的事情,包括尚未完成的著作等心愿,从他的角度来说,一切都已化作遗恨。我们家人将做最大的努力,收集整理他的遗稿,以期早日面世。
在遗体火化前最后告别的那一刻,我不禁恸哭:“老弟啊,你付出了常人难以付出的努力和辛劳,你承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悲苦和忧伤,更为重要的是,你战胜了常人难以战胜的伤痛和凄凉。你走出来了,你豁达了,你战胜了!你在薄情的世界里活出了真情、深情,你的气度、你的格局、你的境界,大哥我自愧不如。今日此刻,最后想说的话就是:魂归佛国,扬弃肉身;重铸金刚,无上正果。南无阿弥陀佛!但愿我的话语(已写成条幅放在了你的身上)能加持到佛法的力量!”
我坚信,在720日的某一刻,胞弟王昊在意识即将丧失的一刹那,他释然了,放下了,安详地离开尘世,宛如睡觉一般。
今年510日的母亲节,我曾写下一首小诗悼念母亲。原想发给胞弟,后又怕引起他的伤感,没有发给他。现摘录几句,略作改动,以寄哀思之情:
你倒下了再没有起来,
许多话都未来得及说出;
离别的小屋
盛不下我孑然的孤独。
再也见不到你微笑,
我的世界已变得苍白荒芜;
再也没有等待你到来时的窃喜,
回家的路再也没有归途。
若有来世,我们依然做兄弟,
把今生的快乐补足,
把今生的魔障驱逐,
只为还原今生兄弟快意的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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