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走进德成 > 专家观点

《父是我上师》 (之三) 吕盛东 北京德成智库

发布日期:2019-09-03 来源: 作者:北京德成经济研究院 加入收藏

喜苦励我志

 

父亲从不给我们讲他幼时被母卖葬父、牧牛被拖伤等苦楚,这些是母亲听自老辈而转述于我们的。父亲越不说,我们越是猜想,这或许是他要“子为母隐” ,也或许是他并没有把这些苦难当作一回事 。后来回想父亲自我小时就讲,人要怜苦又喜苦。怜苦是要怜别人的苦,这样才能蓄善心做善人;喜苦是说自已甘心吃苦,知道吃苦能励志而找苦吃。父亲的这种“喜苦”之说倒是与那些碌碌终生只为衣食者不一般。父亲还特别说母亲跟着他吃了好多苦,你们可不能忘了你娘的恩。于是吃苦在我心中成了人生“必修课”,母亲也成了父亲为我们树立的耐苦榜样。 

那就先从我母亲极耐苦劳说起。其实母亲耐苦劳也与我奶奶和父亲有关。1942年我的哥哥出生(7岁时病殁),我哥由我的奶奶亲手接生。奶奶告诉我母亲,除与失踪的前夫所生的两个大孩子外,其后包括我父在内的三个孩子都是她自己接生,并把自我接生的条件、要领和方法都告诉了我母亲。我奶奶原是沔阳(现名仙桃)新堤镇好吃街一商家的幺女,儿时似得“富养”之宠。她先嫁的丈夫姓陈,世居咸宁堯嘴,家资富足,其商铺分布于咸宁、沔阳和汉口,然其不幸失踪,家财也莫名尽失。其后,奶奶嫁我亲爷爷,爷家财薄,却常义施,偶得镳酬、也予助人,终至一贫如洗,居家于庙,后遭毒杀,奶奶更是苦煞。人言由贫入富易,由奢入俭难。然而面对这种倒运逆境,她倒是萎而复振、击而不垮,洁衣端容、乐爽不改。奶奶54岁时,19岁的父亲将她接到家中孝养,从此才不再受大苦。母亲与我父及我奶相处日久,也悟出我父的坚韧乐观实有奶奶的一份“家传”,我母也染生出超常的坚韧性格。

我清晰地记得1954年秋末,父亲刚买了离我家现居不远的一座木屋,他把临江面的门和墙都用木工铇铇得新白,周边的地也整得平实,母亲还在门前栽了新绿。其时,有孕在身的母亲怀着对新社会的感恩热情,天天托着大肚子去参加街道组织的挖塘泥肥农田等公益劳动,母亲的积极获得居委会和管段民警的肯定。时至隆冬,罕见的严寒让我家的新屋堆银吊玉,屋檐的垂冰长到几乎触及父亲的头部。一天父亲又冒着严寒去码头扛活了,孕期尚只七个月的母亲可能是因劳累过度,临产的肚痛突然发作。她只能作自生的准备。她先是烧了一桶热水备着,又烧开一锅沸水把剪刀放在里面消毒。这时她说了一声“好痛”,然后对着我和大弟连说了两句“不能看,转过身!” 再也没有听到母亲的叫声。然后,过了一阵子,听到婴儿哭声,大妹就出生了。大妹的出生,是坚强的母亲自剪的脐带、自掏出的胎盘和胞衣。“舍命”的母亲顾不上自己,先用热水洗净大妹、并用准备好的旧软襁褓包好了她才洗净自身。母亲按奶奶所教,当时剥食了两个已备好的水煮鸡蛋,喝了一碗红糖水后,就用锹到屋外后角挖了个坑埋掉了胎盘和胞衣。我想起父亲的“娘恩”说,又想起母亲说我父四岁时就寒春牧牛,而我已快六岁了,更应该帮帮母亲,于是我紧跟着她。可母亲说男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不能沾女人生孩时的污秽和血腥。这虽是迷信说法,但也是她的爱子之心。第二天妈妈就去附近的水塘洗尿布,可那塘面上已结上了一层很厚的冰。一个好心的汉子在洗衣跳板边用洋镐刨坑,刨了一阵不顶用,又回家拿来象洛阳铲那样的工具和钢钎才凿出了一个冰坑。塘水终于露出脸,他要我母亲赶快洗,说是不快洗、冰冻上了又难刨坑。我抢着说,妈妈,老人说做月子不能沾冷水,你就让我来洗尿布吧。那壮汉说,“嫂子,听你伢这么一说,我才晓得你是个月母子,您驾不要命哦,真是吓倒个人呐!” 说完他似乎想搭手相助,但终是迟疑无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走时,我刚帮母亲洗了一块尿布,第二块没搓两下,我的小手就完全冻僵得不能屈伸。我恨自己帮不了妈妈,真是没有一点用。早产的大妹“命硬”,她的头骨远未弥合,头皮薄如蝉翼,血管明如网状,眼球黑不掩赤,没想到她后来长得身极经劳、面貌姣好。一年后,母亲又生了个弟弟,也是自己接生,这个弟弟孕期足、长得好,父母爱他就把他当女儿养,买粉红的裙子给他,穿着很是好看。可惜当时医疗条件差,一场病来竟自永去。以后只要提起他,父母和我以及两个大弟妹都还隐隐心痛。

大妹出生后,也许是父亲的“喜苦”教,让我开始帮父母分担家务。家离铁路近,我就经常拎着篮子去拾煤渣,有时是火车司炉扒出赤红的余炭,我都会抢前用长竹夹将它夹住;家在货场后,货场里天天装运输送苏联的农产品,看到那里倾倒出烂了的洋葱和土豆等,我就跟一群大人小孩去捡那还能食用的“货”,有时竟发现有的弃包里只烂损了极少数,我把当中好的装满竹篮拎了回来,好几天都能让我们全家吃个够;烂损的柑橙包,货场同样的往外丢,在家乡有果木的父母却不让我去弄,说是烂果子吃了要拉肚,说实话里面好的确实不少,当时隔壁常弄这水果吃的银翠姑娘染猪條虫病死了,这本是两无关系的事,但缺乏医学常识的妈妈说,是她们家不听劝而让孩子吃烂水果而致,这让我当时仅尝过一个好橙,以后也不再捡这类水果货;看到好多大人和孩子用铲子去铲木材堆里的树皮,货场巡查人说这树皮留在即将加工的木料上也没用,于是我也加入了剐树皮的队伍,弄回的树皮烧钢灶做饭堪作好柴用;有一回运木料的火车从我身边开过,车皮上滾落下一根白皮桦木,好在它没有将我击中,我拼着全身力气才把他拖回屋,进门时妈妈接手去拉,都说几乎拉不动,可我爸爸回来说“人穷不能志短,公物不能沾边!”  他硬是把这根白桦木扛回了铁路,尽管铁路货场不要,父亲还是留下了这根桦木。这一举动警示了我,今后捡东西绝不能捡公家有用之物。后来我看现代京剧《红灯记》,一听到李玉和唱铁梅“拾煤渣,担水哎哎,也靠她。”就想起我儿时也在“铁梅”待过的江岸二七铁路做过同样的事。

1958年我家从汉口搬迁到武钢,起点正是现在我居所在的滨江苑地段,当时这里也是父亲在长航港务局作业最多的港埠。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父亲把我们一家五口从租住的簰屋里唤出,他春风滿面地对我们说,我们去青山,到武钢去哦,到这个国家更重视的地方去!江边一个瘦漁翁,驾着一只木划,协同父亲把一辆板车就拉来的全部家当装上了船,当然还要装上渔翁和我们全家五口人。为了安全,渔翁要求一定要各安其位。两块杉木铺板一摞,连同一张竹床四脚朝上横置船中,竹床一头放着一口水缸、里面用刨花偎放着一口铁锅一摞碗,一头放着一个烧柴的钢灶、一只米缸套放在里头,竹床中间铺着衣物,大弟大妹就拥坐在上面,再就是一捆被褥、一包衣服,分置在前后船仓。现在回想这些家当真是简陋,其实当时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大多是这样,哪象现在人们搬家时的废弃物都要比这好得多。父母坐在前仓位,我说我会游泳就和渔翁在后仓。船太小,虽然物少但是人多压船,船舷中间部位竟与江面持平。幸亏是日丽无风、江面如镜、微波不兴,这平时江豚踊动的这段江面,这日也只有两三只江豚远远伴着这船,直往那下游对岸的红钢城码头而去。想必是父母紧张,弟妹害怕,漁翁也谨慎,大家一路无声,只有我是“乐得险舟大江行,小哥几欲放歌声!”  记不得是船走得慢,还是家搬得迟,待船行到红钢城靠岸时已是夕阳西下,搬上岸的东西依旧是要装上一辆父亲早备下的板车。我看到父亲将一车的旧物置放得那样齐整,又用长绳把它们捆扎稳当,连弟妹坐卧的位置也很稳当,不由得我要将他敬服。板车装好,爸爸在前面拉,九岁的我和妈妈在后面推,车拉到一个餐馆的空场,父亲掏出一分钱,进去拿出一个开水瓶,倒满了自家的三只碗。这时餐馆的人又拎着一个水瓶出来问,还要不要水,听到“谢谢!不要了”的回答后,他送还钱拿走水瓶,边走还边说怎么要点开水还给我们钱!我心想,这边的人真好!父亲取下肩上有武钢字样的新工具包,变戏法似地从里面取出一大包白面馒头,里面还有一小包醬渍大头菜絲,分给我们就着热开水吃。家里为建桥而卖房后,一直吃苕片蚕豆等杂粮度日,我们猛见到这样的食品真是大喜过望,这一餐吃过,令我至今难忘!吃饱了,我更有力地帮着父母推车上路,父亲边走边告诉我们,他刚调来武钢,未及分到公房,只能先租住武钢厂前附近菜农的私屋,因此还要走十多里路。天已经黑下来了,忽然,半边天红亮起来,红得十分壮观。“ 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紧张地问。父亲高兴回答:“ 这是武钢的高炉出铁啊!武钢现在有一座高耸到天上的炼铁炉了,叫1号高炉,一次能装进几火车皮的铁矿石和焦炭,一次能炼出好多吨铁水,炼好了就开个口子让铁水流出来,这就叫出铁。这武钢一号高炉出铁,连毛主席都来看了的啊!” 这真让我兴奋,觉得做武钢人真是带劲!于是我推车也更有劲!一直推到肖家湾直行道与一冶金属结构厂出口道相交的丁字路口,再往上是一面陡而不平的坡,长时间的用力终于让我们有些体力不支,车子慢下来了,一个轮子落入凹处,我奋力向前想把这轮子搬动。这时从结构厂方向走来一群工人,他们一起上来帮助推车,其中一个人还热情地叫我:“ 小鬼,不简单!人小劲倒不小啊!” 我虽然不高兴被人叫成“小鬼”,但还是心谢他们。亏得他们帮忙,我们一会就到了坡顶,右下行几十米就到了曹家湾一个叫曹楚生农民家的泥砖黑瓦房,这就是我们的租住屋。这屋在一片槐林翠竹和两丛金黄臭橘掩映的陡坡之下,环境倒是不错。

从这一年开始,更准确地说就是从这一次搬家开始,我觉得父亲看我的眼神有些变化,似乎看到我在“长大”。于是他开始对我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你要学着做一个能“挑担”的人,当时我还不懂这“挑担”之真意,只是隐隐感到父亲是给了我一种“期望”。他还把我和大弟大妹叫到一起,郑重地对我们说,已经把你们的名字分别改成盛东、盛方、盛红,一是要你们不忘恩、记住我家翻身靠的就是东方红毛泽东,二是你们兄弟姊妹要兄尊弟顺、盛东要带好头爱护弟妹、弟妹要尊重大哥跟样学样。回想父亲大概是从这时起要把他一生秉持的《长老说》渐渐向我们传递。

       搬家第二天,父亲交给我一张他厂里开的关于我是武钢子弟的证明和几张江岸新建街小学给我的转学资料,让我自己到附近的武钢肖家塆子弟小学报到。学校不大、一个年级只有两个班,开学已有一些天,一到校教导处就把我分到三年级二班。由于父亲是在我“转醒”的关键时机,用了较为庄重的方式,给了我要“挑担”、要“带头”的话。这不仅让我于家事、也于学业都渐生出些责任感来。恰是从这新校的学习开始,我真正认真起来,很快让自己的学品上升,而且以后才有前已述及的一些进步。

德成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