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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看不懂《红楼梦》 龚益鸣

我们为什么看不懂《红楼梦》    龚益鸣


我们为什么看不懂《红楼梦》

龚益鸣 北京德成
 
图为本文作者龚益鸣教授

我不得不用这个很得罪人的标题来讲我要说的话。

我们看不懂《红楼梦》,不是看不懂它的“真事隐去,假语村言”,不是黛玉葬花、宝钗扑蝶,不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不了情暂撮土为香”,甚至也不是它文备众体的诗词歌赋,不是作者玩耍的真假、有无、虚实、及色与空两两对应的结构主义写法。我们看不懂《红楼梦》,是因为至今不知道、不理解它到底在写什么?赞肯与批判什么?看不懂它的诉说、呐喊与徬徨。

我们看不懂《红楼梦》最普遍的误会是将它看作一部爱情小说,一部扩大版的《牡丹亭》或《西厢记》。但这不算是真正的看不懂。因为《红楼梦》毕竟扬言“大旨谈情”,毕竟以宝黛爱情或宝黛钗三角关系为主线来成就自己的叙事结构。它甚至涉猎到青少年性觉醒、性倒错这一广阔的未知领域,毕竟它最初是以“第一淫书”的罪名遭到禁止的。故此,自《红楼梦》解禁并流传开来后,清晚期的评弹、各种戏剧乃至现代的影视,几乎齐刷刷地以“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的冲突来消解这部伟大的小说。以爱与性来理解《红楼梦》说不上有什么大的错误,因为高鹗的续书就是那样误导的,因为作者大旨谈情的那个“情”及贾宝玉“古今第一淫人”的"",在缺乏人文启蒙的中国人那里,不可能作出超越性关系的正确理解。

“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自胡适的考证始,以“自然主义的写法”状钟鸣鼎食之家的沒落,是学术界占主流地位的红著理解。这一观点派生出两大解读:一种认为曹雪芹写的是一份忏悔和一曲封建大家族的挽歌;另一种观点认为《紅楼梦》干脆写的是阶级斗争,“要知道什么是封建社会,就读《红楼梦》”。这个错了吗?也不算大错。因为贾府种种源于体制“钦许”的伤天害理和堕落都摆在那里,并作茧自缚走向了深渊。“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作者的这份忏悔是真诚的,挽歌是悲痛的。通观全书,以贾雨村为代表的封建官吏的不法和封建规制,诸如元妃省亲的盛大场面,“元宵排夜宴”的礼仪和祭祖的井然肃杀,弱者赵姨娘的报复,鸳鸯的抗婚,金钏儿与晴雯的惨死,或许还有大观园厨房反复的“夺权革命”……诗书簪缨之族的全景图及压迫与反抗的惨烈都一一展现。可天理良心,《红楼梦》写的不是阶级斗争。多的道理不讲,它完全不合“为闺阁立传”、“大旨谈情”的主旨(这是曹雪芹极富深意的真話)。譬如刘姥姥极尽巴结的自嘲,花袭人奴隶身份的主子心态,贾宝玉主子地位的“奴仆情结”……都是阶级斗争的浅薄理论无法解释的。我们终于可以说说那真正的误导和一窍不通的“看不懂”了,那就是所谓的“悼明伐清”或“反清复明”之说。

百年“红学”主要分两支:考证和索隐。由于《红楼梦》的特殊性,考证固然必要(不展开),但索隐纯属走火入魔,是文学研究的绝大堕落。它望文生义,全凭臆想去猜测揣度,完全离开文本的人物、情节和贯穿始终的伦理精神,另作一套自己异想天开的解释。“悼明伐清”之说正是这样。

 

这里,有必要先简单陈述一下《红楼梦》的基本主旨,它到底写的是什么呢?

曹雪芹从锦衣玉食的贵公子败落到无家可归,只能靠“残杯冷炙”,“瓦灶绳床",“举家食粥”度日的可悲境地。这个其祖上做过康熙伴读、奶妈,自己饱读诗书(包括玛利窦、南怀仁等传进来的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著作),在封建名利场上“打过滾”的过来人,他自发冲动去写自传性质的《红楼梦》,我们不妨设身处地去追问一下:他最想写的最需要宣泄的是什么呢?沒有别的,只有一点一一倾吐自身的切肤之痛!“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而这个“块垒”就苦难的曹雪芹而言,便是拷问人的尊严乃至生命本身何以堕落如斯,黑暗如斯?正是要探究这一点,曹雪芹从那个时代世界上最高的人文主义立场出发了,他用色空和魔幻式的伪装为掩护,以人本主义去讨伐非人的现实,展现万花筒般的真实人性,探究新人应有的伦理行为,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感召去呼唤人的觉醒、发出千古未有的“把人当人”的呐喊!

如果说文艺复兴是从教会即神权的统制下发现了“人”,《红楼梦》则是从皇权特别是程朱理学的肆虐中拯救了人。而曹雪芹便是硕果仅存的中国式文艺复兴的伟大旗手。

“牛鬼为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曹雪芹用他仅40岁便夭折的年青生命孤注一掷,但他空谷足音的呐喊完全不被后人理解,而“悼明伐清'”之说更是对他的绝大侮辱!

那些索隐高手完全不会也不懂文学研究的正确方法,单纯从人物名字走火入魔式的臆测(如林黛玉指崇祯、薛宝钗代表满清、王熙凤是吴三桂等等等等),或对小说个别情节毫无依据的穿凿比附,便得出那种荒谬结论,其目的和用心都是卑下的。别的不说,按索隐派的主观臆想,它无法解释《红楼梦》卷轶宏大的青青讴歌、精准入微的人性描写和大观园“诚”“信”“敬”的新人伦理,无法解释第二回排斥权力扭曲的曹氏“人论”,无法解释《芙蓉女儿诔》的愤怒申讨……当然,贯穿全书的反程朱理学的思想更是对“悼明伐清”之说一记响亮的耳光,须知这一儒家末流几乎是黑暗明际的代名词,是它的"独创"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所有这些红学版本和索隐者的“新发现”,全都承认《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著作。如果确如臆想者的揣度,《红楼梦》需要用神经质的猜测和文不对题的人文描述去彰显"悼明伐清"这一主题,作者念念于兹于旧政权并在专制的两堆烂苹果中打滾,那么,它"伟大"何在?果真如此,无论社会意义还是文学价值,它只能是一钱不值!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是就人物形象的主观图解而言的。但文学史上几乎从来沒有无视作者的呐喊,践踏其伦理诉求,完全颠倒其作品主旨的事件发生,只有中国才会发生这样的怪事。是呵,我们确实读不懂《红楼梦》。

我们读不懂《红楼梦》除却作品本身为求避祸不算太过艰涩的隐喻外,主要原因就在我们自己!我们看不見“人”,不了解发现人性的意义,中国历史是一部“无人”的历史。

告别诗经时代,由于广袤内陆沒有高山大海和沙漠的阻隔,人们之间的争斗过早催生出权力统制的私欲。为着保障权力所有者统制私欲的畅行无阻,便必须消灭别人生存和生命尊严的权利。而吊诡的是,权力所有者以私灭私,有一千条理由把自己的原始之私打扮成天授和王道,庶民之私则是“败德”与“邪恶”。于是,伴随着这种贯穿数千年的灭私之旅,“人”便湮沒不見了。商鞅改革首次将庶民变成单纯的“耕战工具”,儒学的兴起继续用四维八德剿灭人的主体意识,到明际朱熹那里干脆是“存天理,灭人欲”。这一旷日持久的运动产生两个结果:人学研究等于零,不能正视人性,不能发现群己边界便必然让人性之恶无限放大;然后便是愈演愈烈的权力崇拜!因为这个最恶之私恰恰被灭私者故意排除而成漏网之鱼,因为这种最野蛮的人性之恶早已披上神圣的光环而可依抢占获得所有逞欲的资源。以讲“人”为耻,讲人性为耻。于是,我们看不懂《红楼梦》了。几乎全体索隐派从对黑暗极权(明朝是典型代表)的无限崇拜出发,完全抛开文本,或者伪造文本来曲解红楼。他们到底在追求什么?不能不发人深省。固然这个已超出文学批评的范围,但“悼明伐清”之说的伦理基础却大抵如此。“滿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曹雪芹的悲剧是跨时代的。当亚平宁半岛有那多的思想家、文学家和艺术家抱团将“发现人”(这是文艺复兴的代名词)的运动推向高潮时,大洋彼岸的中国只有他一个人“欲抱琵琶半遮面”的孤军奋战。这就使《红楼梦》的伟大平添上一层特别浓郁的悲剧色彩。

曹雪芹的好友爱新觉罗·敦诚写过数首挽曹的诗歌,其中一首有四句是这样:

牛鬼为文悲李贺,

鹿车荷锸葬刘伶。

故人欲有生刍吊,

何处招魂赋楚蘅?

是的,他象刘伶那样是一个孤独放逐的灵魂。他不被理解,不为人知,以致到今天是否真有这样一个人都不能被完全肯定。寒彻入骨的寂寞,是将悲剧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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