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母亲94周岁了，依然健旺，依然是“能量”满满。常见她愉悦绽笑、户外健步，问儿问女、殷殷切切，关心他人、还问国事。她十分健谈，所到之处，清音传远，“气场”盎然。她如此的不老神态和不懈慈爱，真叫我这七旬老儿常觉幸福滿在，尤要珍惜，因此挚心要将其一生探究。于是我与她谈忆过去，与亲们求补其述，渐从她口中、从我脑中、从众亲的补述中，大致凸现出母亲一生这样的一轴历史画卷(大致如此，后恐有改)——

少为娘家添旺气、

却遭“三恶”连摧击，

早年积得后时缘、

嫁到婆家遂夫意，

援伯组建抗日队、

励夫险助我军力，

犬义虎避吉祥有、

善报恐因向菩提，

年侍病婆不沾床、

贫婆亦靠母救济，

汉口泪迎我军来、

献屋建桥心未移，

一生不薄邻里情、

克己待人无怨遗，

奋力公劳不为赞、

茹苦自娩无悲泣，

驯儿自有文武法、

终获儿孙孝如贻。

 

超能的母亲(一)：娘家旺业小福星

           ——母亲节启第一篇

纪述母亲儿时事，须从外公起头说。外公姓邹(敬字辈)，幼时父母双亡，有亲将其送到汉口绣花街一个铺子学绣花手艺。因其勤敏，六七岁就能帮师娘将诸般家务做得手顺，还把绣坊收拾整洁，深得师傅师娘喜欢，年余即要他上了花绷学绣小样。怎奈8岁那年不幸得了伤寒病，师傅延药请医医治无效，只得送其乘通航不久的汉咸汽轮(后停航)回到咸宁城东门外的邹家村。分别时师傅师娘垂泪叮嘱病好还来。回咸不到一个月，外公伤寒不治自愈，便遵师嘱准备回汉。岂料母亲那不义的老舅婆(即我外婆的老嫂子)竟按早年“指腹为婚”之约把当时还不足4岁的外婆送到外公跟前。外公走不成了，只得与外婆结伴，以为人磨面粉和舂糙米为生。可怜8岁的外公推磨或踏兑，4岁的外婆就拨麦、拌米。其仅将一兑臼约30-40斤糙米加工成熟米，给一般人家吃的至少要舂300下，给富贵人家吃的则要舂500～600下，舂完后，经风车扬下的米皮即细糠，约占加工米的6～7%，就成了他俩的口粮和喂猪的饲料。当时人们不知这细糠极有营养，这既让外公外婆食之身体健长，也让他们把牲猪喂得极是肥壮。看到这一对幼年夫妻勤谨，一位人称“嘎二佬”的好人把良田壮牛廉租给外公外婆使用。不几年他们的日子就好了起来，他们也渐置了自己的土地和房产。在汉口见过市面的外公农闲时还做起了苧蔴经销的生意，也有了一些象样的收入。

外公外婆后来陆续生养了三个女儿，母亲是幺女。外公当时无儿，即将我母亲当作男孩放养。好几次外婆要给母亲缠脚，说是“三寸金莲”必须幼年包脚才成。母亲痛得大叫，外公闻声即予劝阻，三度劝阻不成，外公就用剪刀剪毁其缠布才保得母亲一双自在大脚。保有大脚的母亲，干活和自乐总比大姨二姨洒脱。

大姨出嫁后，幼年的母亲自愿接手去牧牛。除去隆冬时季，她每天早上总要和一帮牧童去那辽阔的斧头湖(文革中文化部五七干校所在的向阳湖仅是其一小部分)畔草场牧牛。特别是农忙季，必须赶在大人下田犁耙之前将牛喂饱。于是他们趁着潻黑大早就结群去湖场。没有任何的照明物，大家互相照应着，大孩子走在前头，中大的走在后头，母亲她(他)们小的夹在中间走。一次他们走到京汉铁路坡下的一个地方，七八头牛停住不走，一起瞄着一个地方、呼呼喷涎，众孩望去，那里仿佛有一对似有似无的大眼睛在隐现，但又无任何声响发出。直到铁路上快车隆隆驶来、汽笛长鸣，牛群才突起狂奔过去，年纪最小的母亲竟没有从牛背上跌落。母亲他们不知道这些牛到底发现了什么，而致如此惊惶失措。

外公的田地逐年增多，田间有两口泛泉的清水塘，塘边环种了好多杏李。这些树都长得较高，果也挂得丰硕。“杏儿黄，麦子熟”，“李子甜，麦粑香”。在外公家李杏熟得红黄惹眼、味美得惹人的时节，也正是麦收的农忙季。外公的麦地多，请来帮工割麦的人自然不少。帮工们每年都说要吃外公家的香杏甜李，外公说只要喜欢，不论多少，只管去摘。但低枝的很快摘完，高枝的他们又够不到。这时外公就唤母亲：“玉宝儿，快去摘木李！”在厨房帮厨择菜的母亲“哎”地一声应答，话音未落，人早已如一只百灵飞出了厨间。来到清水塘边，她嗖嗖几下就爬上一棵李树的上截了。她在树上喊，“你们把衣服兜着，两个人一扯，在树下接木李！”说完她摘下的李子、杏子就纷落到大人们的衣兜上。一棵树摘得差不多了，伯叔们正预备母亲下来休息或下来再上另一棵树时，母亲已抓住这树的一根较粗的柔枝往旁树一斜，就在挨近旁树的瞬间，她就跃上了另一棵树。树下的众伯叔齐声惊叹：“这玉宝真象猴啊，是个灵巧的孙悟空！”这些伯叔们吃上了外公的好果，做事更加带劲，出活率也自然提升。继而母亲的牧牛伴们也来讨果，她对这些小伙伴们更是热情，她在树上象荡秋千一般飞渡各树，多多地抛摘给他们纯甜的红李和香甜的黄杏。小伙伴们都说“莫看玉宝小，她人就是好，我们都要对她好！”

湖地的花翅蚊咬人煞是厉害，它们既在母亲的身上叮滿了痒痛的斑点，又让母亲患上了“要命”的疟疾病。母亲先是一段时间疲乏、头痛、不想吃东西、怕冷又发热。后是好几天浑身发冷打寒战，晒着太阳也没用，还呕吐不止加头痛。再后来持续一个多月，要命地头痛，浑身发烧象火烫，每天流下一大滩鼻血。真是把人折磨得活来死去，但母亲始终坚忍着。发病期间小伙伴们没少来将她看望。

外公农忙过后还做生意，他原本经销自家产的苧麻。苧麻以往是织夏布、做绳索的主要原料，既是咸宁的特产，又是汉口市场不可或缺的货。外公大约种植了近三十亩的苧麻。母亲既在苧麻的植保中留心出力，更在苧麻收割加工季发挥着特殊的作用。

苧麻虽分四月、六月、八月、十月麻，但外公只种收质优畅销的四月麻。苧麻初种时，多用无性繁殖，挖土打凼、交叉埋根、覆土施肥，母亲只能搭小手施微力。但在收获季，她却能发动小牧友们来一起助力，并创造出喜人劳效。如在外公请来的几位伯叔割倒30亩青麻后，还得趁杆叶青翠时打叶。在这“春寒料峭，冻煞年少”的四月，人再累下去容易感冒，因此大人们心里开始发怵。“精怪”的母亲从大人口中获知麻叶青翠时如不及时打，待其蔫了，再打既难还易伤麻皮。于是她即时召集小牧友，先要三个大友用柴刀砍削出上十柄圆润的竹条，说是用它打麻叶不会伤麻皮。然后把这些竹条分给人手一柄，齐上麻地打麻叶。孩子们其实比大人经累，且又灵巧，他们一人一溜沟、一群一块地地干，很快将麻叶除净。外公检视打去麻叶的麻杆，麻皮均无打击伤痕。他高兴地架起母亲，把她骑在自己的肩膀和颈窩上围着一块麻地跑了一圈。然后放下母亲说，快回去要你娘蒸好腊肉给你的这些哥哥姐姐们吃。接着要为青麻杆打皮，而只有浸泡过的苎麻杆才好打。看到有的大人在往水塘拖麻杆，母亲想何不“再接再厉”，她就叫大“哥哥”招呼大家把麻杆都拖到塘里泡起来，外公赞许地只点头。等母亲跑到家里通知“蒸腊肉”再回麻地时，那麻杆已被往返飞奔的小牧友们拖去了小半。她加入后，大家比赛起来，进度更快。当把最后一块地的麻杆拖入塘中，恰是夕阳西下。

第二天，是剥麻，依次是将麻杆用指力折断、将麻皮与麻杆分离、再将粗细皮分离的活。这些孩子们虽然干不了，但是先将大人们脱下的初皮拖去塘中再浸泡，后将大人们分离并扎好的细皮束挂杆晾晒这些轻活，也多得力于母亲和她的这帮小牧友。外公外婆没有亏待这些孩子，连留他们吃了两天好饭菜，还用我母亲从山上采回的硕大粑叶包给每人几大砣肉回家。苧麻生意完成后，外公还要我母亲给他们每家送上一块袁大头银圆作酬金。这让他们的家长来年也支持孩子们再来参享我外公家这种令人欢欣的“麻活”。

有一年苧麻丰收，经航行附近水路的“汉咸”汽轮满载往汉口卖得了好价钱，外公背回的现洋装满了一只较大的坛(次年起因外公的麻色好，自有熊家客商上门高价收购了)。仅过几天，汉口来信要外公携银去做另一笔好生意。出发头日，心情畅快的外公请人欢饮至晚，不觉微醉，洗漱后就上床安歇。外婆嫌他酒气熏人就到另屋卧息。只因隔室，外公遂大声问外婆“我的一坛现洋放在哪里啊？明天我要早起赶到汉口做生意。”外婆也大声应答。母亲恰在近日听小牧友们传言“有‘贴壁听’的强盗到我们邹家和徐家村来了”，就来告诉外公。无奈外公已睡着，轻唤不应，重唤又不能。于是母亲自取一小罐，将那大坛里的现洋大约分去了三分之一，悄悄地放在自己房中。第二天，天麻麻亮，外公起床漱洗，才发现一夜春雪大降，户外已是白茫一片。他赶忙吃了外婆做的荷包蛋煮面，就来取现洋，这才发现连坛带银已无踪影。打开后门看到一行清晰的脚印蜿蜒伸向官埠桥方向。外公怒火中烧循着雪地脚迹一直追寻到官埠桥街，直到街尾一个人称“癞痢偷”的人家。他家房门大开，该贼正在边嚼兰花豆，边喝小酒，旁边还放着一碗肉絲面。见外公入门竟恬不知耻地说：“邹爹是难得攀上的稀客，得罪！得罪！快来吃肉絲面！”外公忍怒反诘：“你晓得得罪了我，就赶快还钱把我！”贼说：“我晓得你是精明人，上半夜不敢动手，冻了一夜才回来喝酒，还你钱？我疯得板，白冻格。”外公说：“这现洋是今日去做一笔好生意的本金，你现在还我，回来一准分你半坛现洋。”那贼大笑：“晓得你是说话算数的人。可是只有吃进去的饭屙出来的屎，那有吞进去还吐出来的财。哦！忘了告诉你，你屋里有高人，我到手的现洋还差小半坛。”外公闻言，心想在这贼门再说也无用，快回屋去或许还有望。走着、跑着，远望家门，他发现灵巧的母亲早已在门口等候，一只罐子在她脚边放着。外公飞奔到门口提起沉甸甸的罐子，看到里面是满满的现洋，他高兴地叫我母亲：“你真是我的好儿！我的救命祖宗啊！”外公的这笔生意虽是比原约的小了好些，但还是撞上财运，赚回的还比失去的还多。

经过以上诸事，外公认定母亲是她的小福星，家中要事离不了她。当外婆多次要外公送母亲去读书时，他总是不应话，催急了，他竟说，玉宝去读书了这屋里以后再碰到难事怕是冇得解哦！母亲虽敬爱外公，但对这事她确是遗憾终身的。她对我们说：“其实我每天黑早就出去放牛，天麻亮就回来交牛给他下地，一点都不误事。他就是只想要我在旁边，不让我去读书，我一辈子都吃了冇得文化的亏啊！”

吕盛东

2018.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