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德成智库城市规划与建设高级研究员，华中科技大学资深老教授赵宪尧日前将他新书《四革杂忆》中的一篇“我为市委书记感叹与建言”发给我们。赵教授说他目前正在全国一些大学讲“新中国城市建设口述史”，很受欢迎，影响不小。许多朋友想知道赵教授讲的口述史说些什么？赵教授说，这篇文章其实就是他所要讲的我国城市建设口述史、人、事、物外加思想与环境真实，生动，活灵活现值得记忆和深思的记忆口述。我们将这篇口述史在这里发表，以满足读者的要求。

我为市委书记感叹与建言

余院长和秀华在电话和微信视频中都告诉我，今晚武汉，湖北依然热不可挡。我在赵庄村，中午温度虽说不低，但树荫下并不感到热。到了晚上，无风也凉快。摆把躺椅坐在院子里，竟然有些秋凉。下午看到湖北建设厅党组成员，傅继成副厅长出事被查的消息，不胜感慨。晚上找来主流媒体报道细细阅读，一幅幅令人唏嘘不已的画面在眼前晃来晃去。想来想去，总想写点什么，记录下改革开放以后，我和若干市委，县委，局党委书记在工作中的扯皮拉筋，经验教训与万千感慨。

这两天，挚友朱佳林，吕盛东先生相继建议我为武汉市十四五规划出点什么主意和建议。我又何尝没有这种心愿？只是现在心思都在赵庄村，无力无能也无心再去主动为武汉，为湖北出谋划策，倚老卖老，惹得市委书记市长们头疼心烦了。但看到曾任大冶市委书记，市长的傅继成先生出事之后，却萌发了想写一篇“关于市委书记工作职权和工作作风的建议书”呈报上去。

近些年來，不但一个市，一个县，甚至一个厅局，那里的党委书记权力之大，之包罗万象，在一个地方任职时间之短，是十分普遍的。从我在城乡规划建设领域的工作经历和经验教训来看，这种现象的效应可以用“成也萧何 ，败也萧何”來比喻。回想改革开放以来，在工作中交集较深，能彼此知道，甚至彼此比较了解的市委书记大概有海口市，琼山市，儋州市，武汉市，大冶市，十堰市的蔡长松，王富玉，陈辞，陈立夫，阮成发，陈一新，当然，还有傅继成。我与他们每一位都有一个或数个记忆犹新的故事可以作为经典记录下来。当然，可以定论的是属于正面的经验居多，属于负面的教训很少。也因此，这些才华出众，能力强，也强势的书记们升级到省部级者居多，出事者极少。这也应证了“我们党的干部是好的，比较好的占大多数”的判断。其实，如果傅继成书记没有出事，我与他之间工作中的故事我是不会公开指名道姓讲出来，写出来的。这主要倒不是担心遭到屏蔽，报复，而是不愿意影响他们的威信和工作。其实，我的心的确很柔软，很敬爱我们的领导。傅继成先生出事了，说出由于他的强势带来的严重后果和教训，无论对他，或是由此得出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经验教训，都一定是有益的，有用的。

我是在一次向大冶市领导汇报我的连续道路交通规划设计理论和实践时认识傅继成书记的。第一次的结识一定是互相欣赏，一拍即合的。傅书记在会上大加称赞我提出的理念和方案，我对傅书记的慧眼，口才，魄力，执行力自然十分敬佩。互相欣赏的直接结果是我代表学校规划设计研究院不费吹灰之力，一口气同大冶市规划局签订了五条道路的设计合同。这令几个为得到这几项工程的设计合同，已经作了许多工作的设计院大为不解。这其中最长，最重要的一条路便是从黄石市直通到大冶市中心区的所谓“快速路”，总长度大约接近十公里，其中约有一公里是大冶市中心最宽，景观效果最好，交通量最大，交通也最复杂的路段。这条“快速路”的设计我带着王进老师和王宗平教授的研究生等四位设计人员使尽浑身解数，在道路交通，给水排水，电力电讯方面，在要求的时间内全方位完成了施工图设计任务。尤其在道路交通设计部分，我们运用现代道路交通领域最先进的理论，技术，从交通需求预测，交通组织，交通标志标线，环形交叉口设计与运行新理论，道路横断面设计，道路改造安全理论，路面“刷黑翻新技术”，软基处理技术......对我一生的道路交通科学技术，是一次比较全面的展示。我以为是一项技术先进，理论前卫，经济实用，景观精致的经典设计。在当时，在大冶相关部门和领导那里获得了满堂喝彩。然而，就在开工在即之时。忽然接到大冶规划局局长的通知，传达市委书记的指示，要求我改变中心城区路段的横断面方案，取消对组织交通，确保行车速度与安全，保护道路景观与环境至关重要的侧向分隔绿化带。我当然强烈反对，坚决不同意，要求召开技术讨论会。多次讨论，几乎所有技术人员全部认同我的观点，于是主管常务副市长只得回到原点，召开四套班子联合办公会，听取我的汇报。结果，诺大的一个会议室，四套班子加上规划建设局全部相关领导，听了我的汇报后，几乎没有不被我坚定，简单，明确，权威的汇报所打动。于是请规划局长向市委傅书记汇报，请他收回成命。这时我才知道傅继成书记在北京开会。规划局长在与书记通了电话后告诉与会人员：傅书记坚持拆毁分隔绿化带。理由很简单：就在他开会的人大会堂门口的北京长安街就没有绿化分隔带，非常气派。还说，代管大冶市的黄石市市委政府大院门前的大道也没有分隔带，也很安全，气派。我知道，傅书记还是黄石市委常委。局长传达了市委书记的坚持意见，有的领导便泄气了，而我却更加坚定的侃侃而谈，说服大家，不同意修改设计，拒不签字同意变更。会议出现分歧，无奈，主持会议的常务副市长宣布进行不记名投票，少数服从多数决定方案。这时，政协主席走到副市长身边耳语几句。副市长又宣布取消投票，散会，说会后决定。会后政协主席对我说，不能搞投票决定，因为不记名投票的结果定然是多数同意我的意见。而最后还得听书记的，民主投票就会成为严重事件，将会波及市领导班子团结。

再后来的结果十分悲催，学校规划，设计两个团队的相关老师，规划局局长都劝我不要再坚持，同意市委书记的指示，在取消分隔带的图纸上签字。道理很现实，也很简单，如果我不屈服，签字，那么，大冶市可以另找设计院出图，而我们学校上百万元的规划设计费可能泡汤。我的屈服，市委书记错误的决定和固执带來的后果很严重，很悲催。十二车道宽的“快速路”还没有等到我的划线，分隔方案实施，通车一周，连续车祸，压死四人，其中还有一位是市某领导的老母亲。权力大且广，能力强且强势，任期短且固执的市委书记，与骨头软，胆小怕事的专家合谋，摧毁了四位市民的鲜活的生命，四个家庭的幸福生活。这是我一生的伤痛，一生的懊悔，无可挽回，不可原谅。

悲伤的事情给华中科技大学规划设计研究院和老师们带来了一件啼笑皆非的意外，上百万的规划设计费，竟然在工程验收不久，一次性的全部付清给了我们，这在大冶市政府的建设项目中，设计费支付得如此迅速，干净，可能是绝无仅有的。难怪我跟随主管会计去银行拨款进账时，财务科长好奇地问我：“听说傅书记是您的学生。是吗？”我当时模棱两可的回答：“哪里哪里！”一直被朋友们称赞为经典回答。我等于没有回答，我也没有撒谎，但财务科长可以理解为“是的”。这保障了我们的设计费及时，完全到位。财务科长的问话表明了，一次结清我们的规划设计费是市委书记的直接指示，这也许又说明了傅书记还是一位有良知，知道忏悔，同时也是对我表达尊敬和佩服的。如今谈起这段传奇经历，我想可以说明体制机制改革的重要性。说明市委书记，县委书记不能在一地任期太短，不能过于强势和任性，不能个人权力过大过广。譬如，对于城市规划建设领域的决策还是让主管多年城市规划建设的副市长去管的好。市委书记把握好政策方向，管好党员，管好领导干部作为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是。这个建议，朋友们认为是否可以反映出来，广为宣传，呈报上去？